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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會持續多久?」詩人問他的妻子。

「比永遠多一天。」她的身影離開他,留下模糊難辨的回答。

 

 

若用邏輯去思考這段對話,比永遠多一天的是明天,比今天多一天的也是明天,因此也可以說,永遠也和今天相去不遠。安哲羅普洛斯的這部《永遠的一天》,原片名為「永遠和一天」(Eternity And A Day),顧名思義,它也許正是討論當下的意義往往勝於對永遠這種虛幻的時間的追尋。主人翁在片中一天的旅程的確是點出了如是的題旨,但是對於安哲羅普洛斯這樣一個充滿詩意的大師導演而言,即便是一目了然的哲學思辯,出自安氏之手,便開始變得複雜,衍生多變無盡的意象。這個特點,又恰好對照了安氏為人津津樂道的電影美學手法,“傑史坦考(Jacques Gerstenkorn)曾說過,要給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下定義,只消把布荷東(Andre Breton)的名言倒置即成:在他的作品中,真實的總趨向變成虛幻想像的物[S1] 。”

 

影片的開頭,病中的詩人亞歷山大陷入童年的回憶,兒時遊伴邀他去島上遊玩,並陳訴了一個關於沉睡的島嶼的神秘故事,一座島嶼沉睡在海底,當晨星思念地球時,島嶼會從海底升起,此時,時間會靜止。時間是什麼?是一個小孩在海邊玩沙包……直指時間的破題,神話故事的開端,安氏的電影在引人深思中卻不妄下結論。接著亞歷山大告別照顧他的朋友,他去找他的女兒代他照料狗,以便第二天的遠行;此時自然帶出了亞歷山大對亡妻的追憶,女兒在唸母親生前的一封信時,鏡頭隨著亞歷山大移動,搖拍到窗廉外的陽台,亞歷山大便見到了面海等待的安娜,回到安娜所說的那永遠的一天,他陪伴著她的一天;那一天,親戚好友們來看他們的新生女兒,然後大夥一起乘船到島上野餐……片中一貫的表現手法,皆是用空間的移動(鏡頭搖拍轉移)來替代時間的轉變,使主人翁陷入回憶就像恍惚間走進一個桃花源一般自然。時間在安氏的電影中,不只像一個小孩在海邊玩沙包那樣輕巧流轉,簡直就像〈仲夏夜之夢〉裡的精靈施幻術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年。

安娜的信訴說著對亞歷山大的無奈:我想在兩本書中間綁架你……感謝你給我這永遠的一天。安娜對亞歷山大從未曾正面表達的需求和渴望成為他唯一的遺憾,或許還有另一個,那就是續詩的心願沒有完成。然後,亞歷山大遇到了偷渡來的阿爾巴尼亞小孩,一次幫助他沒讓警察抓走,一次將他從人口販子手中贖回,亞歷山大本想要將他送回邊境,在邊境阿國軍官出來時,小孩突然說他沒有親人,亞歷山大只好又帶小孩重返希臘。

在前往阿國的邊境的路程中,安氏電影中那種慣見的天蒼地茫影像又再次浮現,誠如他自己所說的:“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拍片總離不開那些陰鬱低沉的雨景,除了雨和景色的光禿無飾對拍景有用以外,吸引我的東西還有那裡的石頭和石頭屋子,我不清楚在潛意識裡我試圖找什麼畫[S2] 。”而也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亞歷山大和小孩的追尋之旅開始啟程。追尋什麼呢?追尋他完成一個十九世紀的詩人的作品的夢想,這個詩人想用詩歌贊頌祖國的革命,卻不會母語,便用錢買詞彙,這也成了亞歷山大和小孩的遊戲。亞歷山大從小孩口中聽到珍貴的鄉音童謠寇芙拉,童謠卻唱出異地遊子流浪的悲戚:我將我的眼淚送給你……然而這看似與亞歷山大的人生無關的插曲,卻一再地引領著他回到那永遠的一天。其實,用錢買詞彙象徵著失語的斷裂和隨機的重組創作,而小孩不願遣返邊境在往邊境的公路上折返,象徵一種無法過渡的時空縫隙,也就是在這個斷裂重組又無法過渡的時空縫隙中,亞歷山大才會不停地回到與安娜在海邊的那永遠的一天。因此,這段旅程真正的追尋,其實是對一生中真正有價值的時光的追憶,對親人的愛的虧欠和對人生,未來的時間這些問題的思考。“為體現尋找人生家園、精神的彼岸、生命之根的空間意蘊,安哲羅普洛斯找到了一種電影語言,一種長鏡頭的語言形式,把大自然、社會環境及存在其中的人包容在一起,讓緩慢搖移的長鏡頭始終跟隨著人物在生命之旅中漫遊,由此形成了安哲羅普洛斯特有的長鏡頭風格[S3] 。”

 

人生家園、精神彼岸、生命之根,這些都曾是安氏追尋的主題,而在《永遠的一天》當中,不同的只是,片中的人物所追尋的是人生長流中最可貴的時光,是體認愛與孤寂的學習之旅。在旅途中,他去探視母親,問她為何人不懂得如何去愛?在旅途末,他央求小孩陪伴他,因為他感到寂寞,這使我們想到他那長年寂寞卻未說出口的妻子。然而,人的孤獨,正是安氏那種陰鬱蒼茫公路中的主人翁的追尋之旅裡,不斷響起的主旋律。但是這趟追尋之旅又非僅止於情感上的體認,事實上,它的企圖是大的,這個企圖在於要用一天的時間去談盡人對永遠的追求。就像亞歷山大的女兒不解父親為什麼要花後半生的精力去續一個十九世紀詩人的詩,這個詩人在他有生之年無法完成這篇長詩,而亞歷山大也是風燭殘年無法完成這篇遺作,然而續詩的這樣一個長篇鉅作的工作正象徵著永遠、不朽,而和妻子在海邊共渡的卻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天。在這部片中,一天總是對照著永遠,在小孩和亞歷山大短短相處的一天當中,我們卻看到了人生重要的兩件大事,婚禮和葬禮。人的思考總是放在明天、未來、永遠,就像亞歷山大問詩人:明天還有多久?他也問妻子:明天會持續多久。十九世紀的詩人和亡妻事實上都不可能真實存在的,這回答只在亞歷山大的心裡,詩人對他神秘的微笑,妻子則說比永遠多一天。

事實上,亞歷山大原本第二天要去醫院檢查,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是經過那段追尋之旅後,他又決定不要去醫院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雖然,他還是忍不住想問明天還有多久,這就是他內心的矛盾之處。既知道最重要的就是把握當下的每分每秒,又覺生命甜美不忍暫捨而想知道明天還有多久,既想要留住美好的生命,又感到孤獨無依,最後在海邊唸著斷裂的悲傷的語彙,放逐者……我……寇芙拉……在深夜……

除了陰雨多霧的風景,外在環境與內在心理歷程的意象,以及主人翁的追尋外,安哲羅普洛斯的影片還有一大特點,就是在真實與想像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而且轉換之間手法十分流暢不著痕跡。我們可以說,安氏精采的長鏡頭寫實風格,其實不只是要達到一種對外物的寫實,更根本地是要完成一種心理的寫實,而這種心理的寫實,和一般戲劇手法中強調衝突防衞等行動的心理寫實是完全不同的。那些對外物的長鏡頭寫實,就是影中人物心底的寫照,那些雨景,雪景,地上的泥濘都和人有關。而人心中所幻想的人事物也會走進畫面和真實人物並存,下面就《永遠的一天》片中小孩和亞歷山大坐公車一場,來作導演的影片分析,說明安氏如何呈現「將真實趨向變成虛幻想像的物事」。

 

鏡號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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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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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景別

 

 

 

 

 

 

 

 

 

 

 

 

 

 

中全

 

 

 

中全

 

 

 

中全

 

 

 

 

 

攝法

 

 

 

 

 

 

 

 

 

 

 

 

搖/推

 

 

 

搖/推

 

 

 

 

 

 

 

 

鏡頭內容

 

在公車上,亞歷山大買票,小孩看著窗外行駛的船。

 

車上許多乘客依序下了車,一個拿紅旗子的年輕人士上了車,另外一對學生情人也上車,女孩手上拿著花,但兩人似乎在爭吵。

 

公車外三個穿雨衣騎自行車的人。

 

女孩生氣,把花丟下,下車,男友追下車。一乘客把花撿起,也下車。

 

車上只剩司機、亞歷山大、小孩、車掌、和拿紅旗子的人。小孩離開座位往車子前面走。

 

車窗外矇朧的雨中夜景,三個年輕人跑來,上了車,拿著樂譜和樂器在車上演奏起來。

 

亞歷山大和小孩聽著,電影配樂進,車掌說:「音樂學校站。」音樂停止住。

 

十九世紀的詩人上了車,坐在亞歷山大旁邊,對他唸了一首詩,最後重覆:「生命甜美。」詩人下車之際,亞歷山大問他,告訴我,明天會持續多久?

 

     公車停,公車開走,亞歷山大和小孩站在路邊。三個騎自行車的人又經過。

時間

 

1' 02"

 

 

1' 26"

 

 

 

 

15"

 

27"

 

 

 

35"

 

 

 

1' 26"

 

 

 

51"

 

 

 

1' 29"

 

 

 

 

 

35"

 

 

 

 

由上我們可以看出來幾個特點,大部份都是全景鏡頭,事實上整部片子裡全景鏡頭也比近景或特寫多,安氏不常用特寫去抓演員的面部表情,相反的,他所拍的大自然的一景一物,人在海邊散步的深遠鏡頭,那種景包含著人的畫面,才是他刻畫人的方式。他的人不離開環境。除了全景鏡頭外,長拍鏡頭也是他的特色之一,有時長達一分多鐘的鏡頭屢見不鮮,這些長鏡頭往往使他的影片帶著舒緩沉鬱的氣氛,但也使觀眾容易近入片中人的世界,和他們一起踏上追尋的旅程。而這一場是亞歷山大和小孩離別前最後共處的一段時光,所以他們決定搭公車去逛逛,公車上的人越來越少,而發生的事情越來越脫離真實,後面竟然有人在公車上開起了小小演奏會一般,而這時電影配樂也再度響起,將我們也帶進了一個如真又似幻的旅程(journey)。詩人的出現達到了幻覺的高潮,而這時車上的人已經十分稀少,因此這個幻想的場景不會顯得突兀。

安哲羅普洛斯的影片風格是二維的,一則是展現在他的由外而內,由內而外的人的寫實,也就是外在歷程的寫實加上內在歷程的寫實,二則是由實而虛,由虛而實的佈局,也就是他在寫實與幻想間取得微妙的平衡,進而使得他的一景一物,不只是寫實的一景一物,更增添了無窮的意蘊。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裡雖然充滿對人生的探索和追尋的思考,但畢竟是包容在濃厚的詩意審美和悲憫情感中,因此,無論在哲學、美學、與感動人心的各種層次中,他能做到兼容而不顧此失彼。


 [S1]轉引自〈永遠的詩與哲學的希臘導演〉,Michel Climent,http://www.ylip.com/movie/pre3.htm。

 

 [S2]轉引自《長鏡頭是電影的本體語言》,韓小磊,《構築現代影像世界---電影導演藝術創作理論》68頁。

 [S3]同上,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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